奉书狠心说出这话，用力抬起手，轻轻给他梳理着鬓边的头发。
杜浒轻轻捉住她的手，摩挲着，说不出话来，紧紧咬着嘴唇，一张唇咬得像牙齿一样苍白，一张脸在烛火中明明暗暗，那阴影里藏着的，是压抑着的绝望。
“可我答应过保护你，答应过丞相，答应过夫人。你第一天跟着我的时候，我就心里发誓，不能让你受一点伤害……”
奉书微笑，闭眼流下两行泪。他就是这样的男人，什么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。为了她，他会一辈子活在愧疚里，即使那不是他的错。即使若让他再选一遍，他也不会背叛自己的原则。在表达情绪上他一向拙于言辞，只知道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。
奉书心疼得胃难受，伸手想抚平他紧锁的眉，半途中，却改成了轻轻抚他的脸。
她竭力微笑：“谁说的，自然也要罚你。打你一下，够不够？”
既然他认为自己有错，那不妨让他付出些小小的代价。对他坏一点，他会不会就不那么自责了？
“我……”杜浒轻轻捉住她的手，“打我骂我都行，我亏欠你的，你要我怎样还回来都行。”
奉书眨眨眼，不可思议。从来都是他摆出师父的架子，威胁要把她一顿臭揍。现在，他让她打他、罚他？
她不信，“那我可打了，以前你把我弄哭的每一件事，我可都记着，我要都打回来。”不等他回答，就高高扬起手，算清第一笔旧账：“你让我去嫁别人。”
杜浒本能地分辩：“当时我觉得那是为你好……”
不等他说完，奉书巴掌已经落下来，舍不得打他头脸，重重拍在他胸前，一声闷响。虽然病重，但多年训练出的手劲毕竟还有底子。杜浒微微皱一皱眉，眼中闪过怜惜之色，一个字也没有再说了，轻轻捉住她的手，吻她方才把自己震痛了的手心。
奉书心里一酥，却得了劲儿，抽回手，恶狠狠瞪着他：“你、你明明早就找到我，却一直藏着不见我，看我伤心看我哭，也还无动于衷。”
杜浒忍着又受了她一巴掌，才淡淡道：“我哪里无动于衷了。”
奉书想反驳，说不出话，却喘息起来，方才那两下已经用尽了她的力气。
“你说你讨厌我。”第三下，手上就什么力气也没有了，连他的衣服也没打皱一点点。但他眉目里的痛楚，是真的，甚至仿佛比她身体上承受的痛苦还要强烈。
杜浒把她抱在怀里，无辜的语气：“我没说过。”
“我不会记错。还有，还有……”
她当然知道，这些罪名全都是莫须有的冤枉。身边这个男人是这世上最心疼自己的一个。可说着说着，往事一桩桩涌上心头，满满的回忆里有笑有泪，更何况，泪水是更能让人记得长久的。
爱恨交织的情绪又把她占据了。恨他，更恨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命，让她刚刚尝到被心爱的男人亲吻的滋味，转眼便要生离死别。用世间最大的幸福打动她，可却立刻就要把那幸福收回去！
一声闷雷从远处爬过来。随后是裹着寒气的雨，刷刷的打在屋檐上。院子里的狗在吠，几只鸡咯咯叫着，扑着翅膀跑回了鸡舍。匆匆的脚步声，有人急冲进屋门避雨。树叶簌簌的落，落在被雨水浸透的泥地上，发出轻柔的响声。
生机勃勃的、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。奉书近乎贪婪地听着。以后自己便再也再也听不到了。以后的自己，或许会化为这些声音的一部分，变成尘土、空气、水滴，他永远也找不到了。
她打不动了，就轻轻掐他，在他身上留印子。也许这些红印子留在他身上的时间，会比自己剩下的时间更长久……变着花样的任性折腾，让他以后能记得牢些……
奉书毫不客气的噬他。真奇怪，在越南，赵孟清为她受伤时，她心里满满的都是过意不去，都是自责。可是现在，她一边心疼身边的人，一边却嫌他疼得不够。是她自己的男人，只有她有权利欺负他。
忽然看到他手肘间一片斑斑驳驳的伤，像是火烧，她没见过。
奉书颤声问：“这是怎么来的？”
杜浒不假思索地回答：“你以前没注意过？打仗时留的。”
她直觉意识到他在说谎。她自己的手肘上不是也有痕迹吗？每次想他想得厉害，就掐自己。只不过掐痕几天就愈合了，而他的这些伤，恐怕是一辈子也下不去了。
她咬他，作为惩罚。叫你嘴硬，都现在了，还不承认……
终于连牙齿也没有力气了。他的身体在抖。温热的泪顺着她的头发滑到他的手臂上。还没完全痊愈的烧伤让她重新咬破。那里已经紫红的一大片，他抬起伤痕累累的手臂，颤抖着，轻抚她的头发，一言不发，端来晾好的开水，一点点喂她喝下去，手指沾几滴水，洗掉她唇上沾着的他的血。一道闪电划过，透过窗纸，照亮了他腮边泪痕斑驳。
她忽然又心软了，呜咽着吻他：“你怎么不躲！我、我恨你，我恨你……为什么要认识我……为什么要做我师父……为什么不让我早早的便死了……你说，会不会有下辈子……下辈子我还来找你，好不好……你会不会认出我来……到时候我、我又成了不懂事的小丫头，给你惹祸，你别嫌弃，要等我长大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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