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宫也要分热灶和冷灶，大王、太后每年避暑都要去的，自然是大热门。
但九姑和齐五娘被送去的离宫，明显是几十年都未必一次能有王室成员来的那种。
上位者不来，离宫就分不到什么好东西，被人克扣实属正常，疏于修缮也不奇怪。
在这样的地方待着，每天就只能看到杂草丛生的庭院，斑驳凋零的墙壁，被虫蛀了的回廊，只有做不完的活计，不能离开，一日日看不到头，实在太绝望了。
本以为一生就要埋葬在这里，结果熬了漫长的十三年，耗干了全部的青春年华之后，却听说自己能够回家，难道不会高兴到发疯？
可……
想到齐五娘刚才的话语，又想想她沦落风尘的遭遇，小陈氏不知该叹，还是该泣。
她能理解齐五娘的痛苦。
被周家禽兽们欺凌的时候，小陈氏也想回娘家，便在母亲探望她的时候，哭诉自己的遭遇，求父兄救她出去。
她满怀期待地等啊，等啊，等到周家的男人们出现，嘲笑她的天真。
那一刻，她就对家人彻底死心了。
但不吃这一回苦，谁又会对亲爹妈不报希望呢？
小陈氏有些晃神，却没发现，齐五娘和九姑对视一眼，面露惆怅。
出宫，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。
虽然大王说了，只要年岁到了，向管自己的上级申报一声，都能出去。
但对管事的人来说，用生不如用熟。
骤然走掉那么一大波老人，且不说新人什么时候招进来的问题，培训要时间吧？熟悉要时间吧？
再说了，现在这批人都见过襄王末期的混乱，胆子被吓小了，只想安生度日，这样的人用起来才放心。进来一大批新的，个个不知道天高气候，闹出事情怎么办？
大王将这件事交给寿阳太后负责，就是知晓一旦此事落到另外两位太后手上，只会成为她们敛财的契机，反而将事情弄砸。
寿阳太后想要收买人心，就要把这事办得漂亮，故三令五申，不准各司故意卡人，甚至给每个地方都定了指标，至少要放多少个人出去，她们这些枯守离宫的人，才有一丝能离开的可能。
九姑至今仍记得，齐五娘的眼中有璀璨的光：“阿九，我们一起出去吧！从今往后，我爹娘就是你爹娘。”
相依为命十三年，她们早就比亲姐妹还亲，九姑当然想跟齐五娘回家。
每当齐五娘说起她的父母、兄弟、姐妹、侄儿侄女的时候，九姑就非常羡慕和憧憬，所以，听见齐五娘斩钉截铁的保证，九姑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。
可是，不行。
哪怕大王和太后都不要她们的钱，但管事的人不捞点好处怎么行？层层盘剥，落到最底层的人身上，也是一笔不费的开支。
她们两个的全部积蓄加起来，都未必够一个人打点的份。
负责管这处离宫的寺人，年纪很大，脾气不好，听说还玩死了好几个宫人。平日里，九姑和齐五娘都躲着他走，对方也不缺自荐枕席的，没对她们下手。
但这一次，九姑却主动找上了老寺人。
她愿意当对方的情人，只求对方放齐五娘走。
齐五娘要和她一起走，她就摇头，说，我从小出生在这里，这就是我的家，除了宫里，我没别的地方可去。
她知道这会伤五娘的心，可她没办法。
齐五娘泪眼婆娑地抱着她大哭，反复念着自家的地址，哭着说九姑如果能出宫，一定要来找她，这才不情不愿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
老寺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幕，过了几天，突然对她说：“宫里突然来选人，或许是好事，也或许是坏事，你要不要去？”
九姑愣了一下，就听见对方淡淡道：“你若留在这里，一辈子也出不去。你那个姐妹，当时也来找过我，愿意付出一切代价，只求你也能出去。”
说罢，老寺人沉默片刻，似有些感慨：“我在宫中这么久，心早就烂了，血也冷了，却没想到，还能看见——”
后半句话，他没说出来。
很多年后，九姑才明白，老寺人看多了尔虞我诈，阴狠算计，也是因为被信任的人背叛，才落到离宫来。
当看见她们默默为对方付出，又不想对方知道的时候，大概有那么一瞬，他动了恻隐之心。
刚巧宫里来选人，老寺人一见即知，如此大费周章，秘密来离宫挑人，肯定是什么私密事，或许好，也或许坏，就问九姑去不去。
九姑点了点头。
然后，她就被送去了含章殿，人生翻了篇。
“他三年前走了。”九姑轻声道，“走得很安详，梦中没的。”
齐五娘知道九姑说得是谁，不由叹了一声：“是好事。”
她曾经非常憎恨对方，睡了她却不认账，不把九姑一同送出来。但后面见到的人多了，这点恨也就不算什么了，尤其自己回家之后的遭遇，反倒让她觉得，九姑不出来是好事，这不就有了全新的际遇吗？
九姑没再提老寺人，只是将话题转回到王美人身上：“很多年后，我才知晓，小公子那次虽然没事，可两年后，还是一场风寒，没了性命。王美人心如死灰，没几年就走了。但她的家人早已和某位公子搭上，先王继位，公子谋逆，他们家被波及，抄家，流往岷郡。”
齐五娘不说话。
多少年前，王美人对她们来说，就是云上的人，一句话就决定了她们的生死，改变了她们的一生。
可这样的人，乃至她的家族，在王权变更面前，却如此渺小。
“你记得王美人的妹妹吗？长得很漂亮，一直仰着头看人，姿态像鸿鹄的那个。”九姑比划了一下，“我在岷郡见到她的时候，她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，若非眉间那点美人痣，我几乎认不出来。”
齐五娘轻轻点头，对那个小美女印象很深：“我记得，她是王家最受宠的女儿。”
“王家没倒，她能进王孙公子府邸的时候，自然受宠。”九姑陷入回忆，“我一开始发现她的时候，心中有些解恨，却又有些空茫。接触久了，发现她聪明灵巧，温柔孝顺，第一个学会操作提花机，学会织锦的，都是她。每天不眠不休地工作，只想给母亲和姐妹们多挣点粮食。”
说到这里，九姑幽幽叹了一声，带着说不出的伤感：“我对她颇为照顾，她冰雪聪明，察觉出几分不同寻常，蓄意套我的话。哪怕我有意遮掩，最终还是说漏了嘴。当天晚上，她就去了羌水边，从此再也没人看过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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